16 社戏①

来源:教案课堂发布时间:2012-10-02


鲁迅
我们鲁镇的习惯,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,倘自己还
未当家,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②。那时我的祖母虽
然还康健,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,所以复期便不能多
日的归省①了,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,抽空去住几天,这
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往在外祖母的家里。那地方叫平
桥村,是一个离海边不远,极偏僻的,临河的小村庄;住
户不满三十家,都种田,打鱼,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。
但在我是乐土②: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,又可以免
念“秩秩斯于幽幽南山③”了。
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,因为有了远客,他们也
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,伴我来游戏。在小村
里,一家的客,几乎也就是公共的。我们年纪都相仿,但
论起行辈④来,却至少是叔子,有几个还是太公⑤,因为
他们合村都同姓,是本家。然而我们是朋友,即使偶而吵
闹起来,打了太公,一村的老老小小,也决没有一个会想
出"犯上③”这两个字来,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。
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,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
钩上,伏在河沿上去钓虾。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,决不
惮①用了自己的两个错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,所以不半
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。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。其次便是一
同去放牛,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③的缘故罢,黄牛、水

牛都欺生,敢于欺侮我,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,只好远
远地跟着,站着。这时候,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
“秩秩斯干”,却全都嘲笑起来了。
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,却在到赵庄去看戏。赵
庄是离手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;平桥村太小,自己演不
起戏,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,算作合做的。当时我并不
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。现在想,那或者是春赛①,
是社戏了。
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,这日期也看看等到
了。不料这一年真可惜,在早上就叫不到船。平桥村只有
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②是大船,决没有留用的道理。其余
的都是小船,不合用;央人到邻村去问,也没有,早都给
别人定下了。外祖母很气恼,怪家里的人不早定,絮叨③
起来。母亲便宽慰伊④,说我们各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
多,一年看几回,今天就算了。只有我急得要哭,母亲却
竭力的嘱咐我,说万不能装模装样,怕又招外祖母生气,
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,说是怕外祖母要担。乙。
总之,是完了。到下午,我的朋友都去了,戏已经开
场了,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,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
豆浆喝。
这一天我不钓虾,东西也少吃。母亲很为难,没有法
子想。到晚饭时候,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,并且说我应当
不高兴,他们太怠慢,是待客的礼数①里从来所没有的。
吃饭之后,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,高高兴兴的来
讲戏。只有我不开口;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。忽然间,
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,他说,“大船?八叔
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?”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,立刻撺
掇③起来,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。我高兴了。然
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们,不可靠;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
一同去,他们白天全有工作,要他熬夜,是不合情理的。
在这迟疑之中,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,便又大声的说
道,“我写包票③!船又大;迅哥儿向来不乱跑;我们又
都是识水性的!”
诚然!这十多个少年,委实④没有一个不会凫水③的,
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⑤。
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,便不再驳回,都微笑了。我们
立刻一哄的出了门。
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,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
的大。一出门,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支白篷的航船,
大家跳下船,双喜拔前篙,阿发拔后葱,年幼的都陪我坐
在舱中,较大的聚在船尾。母亲送出来吩咐“要小心”的
时候,我们已经点开船,在桥石上一磕,退后几尺,即又

上前出了桥。于是架起两支橹①,一支两人,一里一换,
有说笑的,有嚷的,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,在左右
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,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。
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,夹杂在
水气中扑面的吹来;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。淡黑的起伏
的连山,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,都远远地向船尾跑
去了,但我却还以为船慢。他们换了四回手,渐望见依
稀②的赵庄,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,还有几点火,料想便
是戏台,但或者也许是渔火③。
那声音大概是横笛,宛转,悠扬④,使我的心也沉
静,然而又自失③起来,觉得要和地弥散③在含着豆麦蕴
藻①之香的夜气里。
那火接近了,果然是渔火;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
是赵庄。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,我去年也曾经去游
玩过,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,一个五羊蹲在草里呢。
过了那林,船便弯进了叉港③,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。
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.上的一座戏台,模
糊在远处的月夜中,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,我疑心画上
见过的仙境,就在这里出现了。这时船走得更快,不多
时,在台上显出人物来,红红绿绿的动,近台的河里一望
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。
“近台没有什么空了,我们远远的看罢。”阿发说。
这时船慢了,不久就到,果然近不得台旁,大家只能
下了篙,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①还要远。其实我们这白篷
的航船,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②在一处,而况并没有空
地呢……
在停船的匆忙中,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③背
上插着四张旗,捏着长枪,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。双喜
说,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④,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⑤,
他日里亲自数过的。
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,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
翻筋斗,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,翻了~阵,都进去了,接
着走出一个小旦⑤来,很吃呀呀的唱,双喜说,“晚上看
客少,铁头老生也懒了,谁肯显本领给白地①看呢?”我
相信这话对,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,乡下人为了明
天的工作,熬不得夜,早都睡觉去了,疏疏朗朗的站着的
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。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
的家眷固然在,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,多半是专到戏台
下来吃糕饼、水果和瓜子的。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。
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。我最愿意看的

是一个人蒙了白布,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
精,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。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,
小目‘虽然进去了,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①。我有
些疲倦了,托桂生买豆浆去。他去了一刻,回来说,“没
有。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。日里倒有,我还喝了两碗
呢。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。”
我不喝水,支撑着仍然看,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,只
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,那五官渐不明显,似
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。年纪小的几个多打问欠
了,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。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②被绑在
台柱子上,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,大家才又
振作精神的笑着看。在这一夜里,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
好的一折③
然而老旦④终于出台了。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
西,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。这时候,看见大家也都很扫
兴,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。那老旦当初还只是
踱来踱去的唱,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⑤上坐下了。我
很担心;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。我忍耐的等着,许
多工夫,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,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,不
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,仍旧唱。全船里几个人不
住的吁气,其余的也打起呵欠来。双喜终于熬不住了,说
道,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,还是我们走的好罢。大家立
刻都赞成,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,三四人径奔船尾,拔了
篙,点退几丈,回转船头,驾起橹,骂着老旦,又向那松
柏林前进了。
月还没有落,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,而一离赵
庄,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。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,却又
如初来末到时候一般,又漂渺①得像一座仙山楼阁,满被
红霞罩着了。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,很悠扬;我疑心老
已.已经进去了,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。
不多久,松柏林早在船后了,船行也并不慢,但周围
的黑暗只是浓,可知已经到了深夜。他们一面议论看戏
子,或骂,或笑,一面加紧的摇船。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
更其响亮了,那航船,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
花里蹿,连夜渔①的几个老渔父,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。
离手桥村还有一里模样,船行却慢了,摇船的都说很
疲乏,因为太用力,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。这回想出来的
是桂生,说是罗汉豆③正旺相④,柴火又现成,我们可以
偷一点来煮吃的。大家都赞成,立刻近岸停了船;岸上的
田里,乌油油的便都是结实的罗汉豆。
“阿阿,阿发,这边是你家的,这边是老六一家的,
我们偷那一边的呢?”双喜先跳下去了,在岸上说。
我们也都跳上岸。阿发一面跳,一面说道,“且慢,

让我来看一看罢。”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,直起身来说
道,“偷我们的罢,我们的大得多呢。”一声答应,大家便
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,各摘了一大捧,抛入船舱中。双
喜以为再多偷,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,于是各人
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。
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,几个到后舱
会生火,年幼的和我都剥豆。不久豆熟了,便任凭航船浮
在水面上,都围起来用手撮①着吃。吃完豆,又开船,一
面洗器具,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,什么痕迹也没有了。
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,这老头子很细
心,一定要知道,会骂的。然而大家议论之后,归结是不
怕。他如果骂,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桔
柏树②,而且当面叫他“八癞子”。
“都回来了!那里会错。我原说过写包票的!”双喜在
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。
我向船头一望,前面已经是平桥。桥脚上站着一个
人,却是我的母亲,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。我走出前舱
去,船也就进了平桥工,停了船,我们纷纷都上岸。母亲
颇有些生气,说是过了三更了,怎么回来得这样迟,但也
就高兴了,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。
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,又渴睡③,不如及早睡的
好,各自回去了。
第二天,我向午①才起来,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
公盐柴事件的纠葛.下午仍然去钓虾。
“双喜,你们这班小鬼,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?又不
肯好好的摘,踏坏了不少。”我抬头看时,是六一公公掉
着小船②,卖了豆回来了,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。
“是的。我们请客。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。你看,
你把我的虾吓跑了!”双喜说。
六一公公看见我,便停了楫③,笑道,“请客?——一
这是应该的。”于是对我说,“迅哥儿,昨天的戏可好么?”
我点一点头,说道,“好。”
“豆可中吃呢?”
我又点一点头,说道,“很好。”
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,将大拇指一翘,得意
的说道,“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!我
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,乡下人不识好歹,还说我的豆比
不上别人的呢。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④尝尝
去……”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。
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,桌上便有一大碗煮
熟了的罗汉豆,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。听说他
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,说“小小年纪便有见识,将来一定
要中状元。姑奶奶,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。”但我
吃了豆,却并没有的豆那么好.
真的,一直到现在,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,----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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