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只想现有的环境不变，活一天是一天地得过且过，混下去就完了。别让我看见崇高，那会让我觉得自己低微。如果你一定要让我看见崇高，我就一定要解构掉你的崇高。你别不信，我们人多得很，解构掉你的崇高，我们还能宣布那是错的。吃人？那不过是比喻。即使真吃了，又怎样？大家都吃了，从来如此，法不责众。你也跟我们一样吧，这样多安逸，对不对？什么？给脸不要脸！大家来看啊，这有个疯子，哈哈哈……”

 

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是个疯子。她是个预言家，能看见未来的事，但阿波罗对她下了诅咒，所有的人都不信她，结果她就被目为疯子。但被阿波罗下过诅咒的，何止卡珊德拉一人？对古往今来的历代先觉者来说，被目为疯子是他们注定的命运。

 

先觉者如果不屈服，就只能顶着疯子的头衔到死。如果屈服呢？无非两条路：一是像《在酒楼上》的主人公，心灰意冷，混吃等死；二是像《孤独者》的主人公，自暴自弃，放纵至死。《狂人日记》的主人公在题写下“狂人日记”四个字时，是怎样的心境呢？是自嘲，还是悲愤？我不知道。反正他哥哥很欣慰，家里没有疯子让人围观了，弟弟总算正常不用操心了。

 

狂人是环境中唯一清醒的人，因为唯一，所以清醒就不是清醒，而是疯癫。大众永远是对的，无论对不对，他们都有话语权，有话语权自然就对，人多怎么可能错？观点与大众不同的人，自然就错，他不错，大众心里不安。听到狂人说话的每个人，恐怕都会心里觉得他说的似乎在理，然而他说得越在理，就越必须把他定性为疯子，否则稳定的心境就受到威胁。只有把他定性为疯子，把他的话视为奇闻、笑谈，用人数否定掉真理，用嘲笑消解掉严肃，大家才不会认真对待他的观点，这样既有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秩序才安全。秩序有强大的惯性，每个身在秩序之中的人，为了自身利益都有动力维护秩序，他们维护了它，自然就认为它对，否则会自相矛盾。从来如此，自然就对，谁反对从来如此，谁就错。

 

这场意识形态的斗争，一边只有一个人，另一边则是整个社会，一个人再怎么众人皆醉我独醒，他也总还是社会人，如果不想去死（像屈原、伯夷叔齐），就只得做出改变，以精神的毁灭，换得肉体的生存，这过程中他哥哥起了什么作用？我不知道。

 

总之，这个看清了社会的吃人秩序、不想吃人也不想被人吃的明眼人，终于被人们吃掉了，同时也接受了自己不得不吃人的命运，成为了一个伥鬼。伥鬼，就是被老虎吃掉的人，他们转而帮助老虎，引诱别人让老虎吃，即所谓为虎作伥。这老虎就是传统的社会，黑暗的社会，吃人的社会，同化、席卷、党同伐异的社会。被同化者，反过来同化别人。被席卷者，反过来席卷别人。被党同伐异者，反过来党同伐异别人，不遗余力。

 

和曾经的自己划清界限，恶毒攻击与曾经的自己相似的人，这是投降者必须献出的投名状，否则别人对你就不放心，自己的生存就不安全。《狂人日记》中冷眼嘲笑疯子的众人中，有没有人曾经与疯子是同样的想法？有太多的说教，鄙夷不屑的或苦口婆心的，其批评对象都是和曾经的自己相似的人，只有把对方也改变掉，自己的改变才没有可能是错的。一个人的思想转变，可能是进步也可能是退步，但没人愿意往后一种可能性去解读。被粪坑污染的人最痛恨仍然干净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