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漪:弘扬人文 改革弊端──关于语文教育性质观的反思

来源:乐学堂发布时间:2015-03-04

──关于语文教育性质观的反思

一、扑朔迷离的现状

    眼下,语文教育现状常遭到种种非议。高校教师反映:学生语文水平不行,语文入学分数高,而读写听说能力低,写作能力尤低的情况似乎越来越明显。中学教师也反映:语文能力强的常得不到高分,得高分的又常是极其一般的,不懂。社会上反映:别说中学生了,有些大学生写的东西也不太像样。语文是中学打基础的事,当然很给要大学负责。但质量不如人意几乎是众口一词,到了不得不正视、不得不住址对待的时刻。
    70年代末吕叔湘先生曾在《人民日报》上发表文章,郑重指出语文教学少、慢、差、费情况严重,急需改变(见1978年3月16日《人民日报》)。语文教育工作乾因此而震动。此后,语文教改之风兴盛,各抒己见,百家争鸣,对于文与道、语与文、语文讲练与思维训练关系的认识取得不小的进展。然而,遗憾的是好景不长,许多做法还来不及开展充分的实验,许多课题还来不及上升到理论上作科学探讨时,就被席卷各门课程的“标准化题”笼罩了。建国前、建国初期、粉粹“四人帮”后不久,语文升学考重点是一篇作文,语文教育有相当的弹性。改制为“标准化题”,初衷是扩大考核面,增强客观性,岂料各式各样的变异题型应运而生,汇成题江,汇成题海。初三、高三毕业班的语文教育几乎是以题带教,以题代读代写,教师非自愿,但不得不为,不敢不为,一在题海中浮沉,不堪其苦。如果师生如此辛苦,质量上乘,倒还情有可原;可惜事倍而功半,在新的基础上重演少、慢、差、费。出路在哪里?不时有人发表这样那样的见解,但是未能引发有焦点、有力度、有规模的论争,未能对语文教育实践产生显著的推动作用。现状扑朔迷离,与良好的愿望相左,须集思广益,寻点根刨点底。

二、关键在性质观

    现状令人忧心,不少人都怪罪高考地位特殊,认为它指挥了整个中学语文教育,影响所及,甚至到小学低年级。这种责怪并不十分公平。升学考试从来是指挥棒,其他学科如此,国外也如此。问题的实质在于,操纵这根指挥棒的是只无形的手,那就是语文教育观念。
    教学行为受教育观念支配。群体性的教学行为,往往受到某种思潮的教育观念的支配。语文教育观念是对语文教育诸问题的看法,从语文教育性质到目的任务,到教材教法,到师生作用,到质量评估,到考试方法,到课外教育,等等,构成体系。教育观念附着于教育者脑中,形成心理定势,有意识地或不完全有意识地指挥教学行为。在语文教育观念体系中最为核心的是性质观,它统帅语文教育的全局,决定语文教育的发展方向,由此而引发出目的观、功能观、承传观、教材观、教法观、质量观、测试观、体制观等等一系列观念。
    作为对文革期间语文课上成政治课的一种否定,70年代后期语言教育十分强调工具性,甚而有些纯工具论的倾向。于是,产生了继60年代的新的文道之争。不过,这场争论并未掀起大波,对思想教育不能外加,应渗透于语言文字的教学之中的看法较快地得到认同。多数论者认为,任何一篇课文都是思想内容和语言形式的统一体,思想性是语文的固有属性,它蕴含在语文教材里,贯串在语文训练中。语文学科的思想性与工具性一样,都得到了认可。《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初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》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二者先后加以肯定。即:“语文是学习和工作的基础工具。语文学科是学习其他各门学科的基础。”在“教学目的”中提出“在教学过程 中……培养健康高尚的审美情趣,培养社会主义思想品质和爱国主义精神。”
    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下,对语文学科的性质作出以上的理解和判断,无疑是有十分积极的意义的。我曾经乐观地认为,从此语言教育的航向已够清楚明白,只须循章行事便是。然而,现在看来80年代涉及语文科性质的讨论,主要是在语文教育界内部,在操作性层面上展开,未能吸引诸多相关学科的共同参与,未能利用国内外语言学、心理学、教育学、人类学、社会学等领域的新的研究成果,未能对母语教育和外语教育进行系统的比较研究,视界不够开阔,学理缺乏底气,若干有价值有新意的理论观点又没有得到充分的论证和及时的整合。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,“语文课就是基础工具课”的思潮广泛地支配着群体教学行为。

三、准星发生偏差

    按照《大纲》的精神,工具性与思想性在语文教育中应是统一体,互相依存,不可分割。可是在阐释与实施的过程中偏线了,正好像瞄准靶子打枪一样,准星发生偏差,当然发出去的子弹乱了套。近些年来,工具性的砝码越来越重,许多文质兼美的文章其思想意义在相当程度上形同虚设,只是寻词摘段,用解剖刀肢解,作为训练语言的例子,学生在知、情、意方面有多少收获要打个问号,与《大纲》的要求相距甚远。如若不信,请看下面的事实:
    1994年语文高考写作占50分,据广东省抽样统计,全省平均为29.07分。各项得分率是:内容51.39%,语言60%,结构60%,书写69%。从统计看,内容项的分最低。考生在作《尝试》这篇作文时,写了学骑单车,学走路,学说话,学煮饭,学炒菜,学洗衣服,甚至学谈恋爱,学做小偷等,不一而足。很明显,文中所反映出来的生活与高中生的实际生活是很不相称的,所表现出来的肤浅甚至丑陋的思想是不可等闲视之的。
    作文的思想性当然不能也不必由语文教育包揽,但是,思想性的失落,与语文教育在导向上的偏差密切相关。
    在简单片面的语文教育工具化思潮的冲击下,尽管作文的题型花样翻新,套路一套又一套,但作文教学与往昔比,不是日益发展、日益火红,而是有点萎缩。首先是重视程度减弱。作文是语文能力、认识水平的综合反映,要拿高分不易,须细水长流,难收突击之效。花功夫不上算,考试只要题型对路,就可应付。其次是写得太少。刀不磨不锋利,笔少用必笨拙。一学期写四五次作文,有的只写一二篇,学生怎能练得出过硬的本领?这且不说。学生写,怎么指导,标准是什么,大有讲究。标准似乎越来越低,“读普通文,写普通文”,只要成为“生活工具”就行。学习上有个十分平凡的道理,就是取法乎上。由于种种原因,有时也只能得之于中。写文章总要往高处看,有基本要求,抽去内容或忽视内容讲文字形式、文字技巧,学生学了干什么呢?“诗言志”、“文以载道”是写诗文的基本道理。凡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优秀诗文,无不具有深刻的思想力量,给人以无尽的启迪。我们虽不要求学生都能写出优秀文章,但文章要有充实健康的内容,总是应该的吧。
    早在1958年郭沫若的《文风问答》一文中就明确指出:“文章是人写的,因此,首先是人的问题。古语说:‘文如其人’,这是说什么样的人,就写什么样的文章。文章要写得准确、鲜明、生动,首先要看写文章的人的思想、立场、作风怎样。你的思想正确,态度鲜明,作风正派,那么,你写的文章也就有一定的准确性和鲜明性。这是基本问题。”学生习作重点不在于探讨文风,而在于懂得作文与做人的关系。作文教学训练学生写作能力时应二者有机结合,否则,一手“硬”(文字技巧。其实并非真硬),一手“软”(思想内容),质量无法保证。这种情况看来似乎是方法问题,实质上是错误的语言教育性质观在起作用。
    作文教学如此,阅读教学呢?“不闻读书声琅琅,但见习题如海洋”恐怕是极形象的概括。好端端的文质兼美的文章肢解成若干习题,抠这个字眼,抠那个层次,文章的灵魂不见了。有些佳作名篇学生学过后对文章的脉络、作者的写作意图、文中思想的闪光点竟然不甚了了,脑子里如马蹄杂沓,堆砌了许多字、词、句的零部件,这个知识点,那个知识点,用以“备考”。
    肢解也非易事,见段不见文,见层不见段,有些教师实在手不熟,赶不上趟儿,于是种种命题专业户诞生。不管什么文体的文章,都能排出一套套题目以飨师生。你推波,我助澜,一时间遍及城市农村。阅读教学究竟该担负怎样的任务?阅读教学走向何方?许多教师困惑了。
    至于语文的听说训练、思维训练、课外教育,也因准星发生偏差而大受影响。

四、究竟怎样定位

    语文教育的“位”究竟定在哪儿?有老师发出这样的疑问:“语文教学是什么?语文教学干什么?现在仍然在扯皮。把语文教学看作是文学教育,看作是文化教育,看作是美育教育,看作是政治教育,看作是道德教育,看作是思维教育的议论与做法真是说不清,道不完。”(见《语文教学通讯》1995年第2期《反传统,不在于方法,而在于思想》)
    这位老师的想法和情绪是有代表性的。在我看来,这恰恰反映出进一步认识语文教育学科性质的重要性和紧迫性。人类文明发展史上,任何一门学科的成长,总是与“自身到底的什么”的争论相伴随。人文学科中,哲学、文艺学、美学、历史学、语言学、心理学、教育学,有哪个门类不是至今还在讨论定位问题?特别是在一门学科面临突破性进展的时刻,更要对自身的性质进行深入的反思。著名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早就提出,现有汉语语法学“基本上不符合汉语特点”(《闲话语言》《扬州师范学院学报》,1980年第2期);不久前,他向《语文建设》记者发表谈话,指出中学语法难教“根本原因在于语法系统无伭哪个流派哪个学派都是从西方引进的”,“实事求是地说,到现在为止,恐怕还没有任何一部是真正汉语的汉语语法”,“语法学乃至整个语言学,是一门应用科学,不是纯属论科学……如果不是为了应用,不是为了提高应用能力,那就不必研究语法,不必教语法,不必学语法”(见《语文建设》1995年第2期)。张志公先生对汉语语法学、语法学乃至语言学的状况和性质所发表的意见,正预示着学科内部孕育着深刻的变革。时处世纪之交,语文教育的社会文化背景变化迅猛,语言环境日趋复杂。语文教育现状不理想,对《大纲》的阐释有歧义,师资队伍和教育对象出现许多新情况、新问题,现代教育技术日新月异……矛盾是回避不了的,分化,综合,再分化,再综合。语文教育学科建设,将围绕以性质观为核心的教育观念的讨论,在多元化的观念和实验的碰撞中,在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行程中,刻螺旋式的上升。
    给语文教育定位,先得给语言定位,难汉语定位。长期以来,语文教育界强调语言的工具性,这是无可非议的。然而,它绝不等同于一般的生产工具,如机器或犁锄;也绝不等同于一般的生活工具,如筷子或拐杖。语言是表达思想进行交际的工具,是思维的物质外壳,是信息的载体。这种工具、外壳、载体,都是只有人类才拥有的符号。在符号的意义上把握语言的工具属性,恐怕较为恰当。问题更在于,“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”(马克思、恩格斯《德意志意识形态》)。各民族的语言都不仅是一个符号体系,而且是该民族认识世界、阐释世界的意义体系和价值体系。符号因意义而存在,离开意义,符号就不成其为符号。这就是说,语言不但有自然代码的性抩,而且有文化代码的性质;不但有鲜明的工具属性,而且有鲜明的人文属性。
    西方学者把语言看作开启人类社会文化起源和发展的奥秘的钥匙(意大利维柯1668-1744),认为语言是一种创造性的精神活动(德国洪堡特1767-1835),不仅视语言为一种文化现象,称语言基本上是一种文化和社会的产品(美国萨丕尔1884-1939),还把语言看作是文化建设中的一种力量(德国魏斯格贝尔1899-1985),认为语言和文化相互塑造、相互渗透,相互从属(美国沃尔夫1897-1941)。如果说,世界各民族语言都具有人文性,那么,汉语汉字的人文性可说是特别突出。在中国古人看来,“人之所以为人者,言也。”(《春秋谷梁传》)“不知言,无以知人也。”(《论语·尧日》)著名的名实之争,文道之论,言意之辩,在某种意义上,都关涉到汉语人文性的阐发。朱熹说:“道者,文之根本。文者,道之枝叶,维其根本乎道,所以发之于文,皆道也。三代圣贤之章,皆从此心写出,文便是道。”(《朱子语类·卷百三十九》)从此类论述中,可以体悟古人是如何把语言同人性、天道、事理联结在一起的。中国现代学者对于汉语的人文性,也多有创见。80年代后期关于中国文化语言学的理论探索和争鸣,论争双方都为如何理解汉语的人文性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料。汉语言文字不是单纯的符号系统,它有深厚的文化历史积淀和文化心理特征。汉语和其他民族语言的工具性和人文性,是一个统一体的不可割裂的两个侧面。没有人文,就没有语言这个工具;舍弃人文,就无法掌握语言这个工具。
    弄清楚语言的特质,语文教育是什么,具有怎样的性质,也就迎刃而解。法国学者加斯东·米亚拉雷曾指出:“学校的语言道德是占统治地位的文化的传播工具。因此,所谓母语教学的问题从来就不是一个纯技术问题……在母语教学中,社会学和政治方面的因素占举足轻重的地位。”(《世界教育史》1945年至今)人们在给语文学科定位时,使用的“性”超过10个。我想“人文性”较之“思想性”“情意性”、“科学性”、“文学性”、“社会性”、“政治性”、“民族性”等等,似乎更为合适。语文学科作为一门人文应用学科,应该是语言的工具训练与人文教育的综合。

五、弘扬人文,改革弊端

    语文教育人文性是一个古老而年轻的课题。汉语文教育有优秀的人文传统,培育出一代代道德文章彪炳千秋的文人学子,哺育出千千万万的美诗佳文,传播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。今日的语文教育对汉语文的人文性未给予足够的重视,甚至感到陌生。要走出困境,提高质量,须弘扬人文。
    不承认语文的人文性,必然是只注重语文形式,忽视语文内容。文化内涵本是语文的固有根基,教材中的任何课文都是思想内容和语言形式的统一体,不可分割。只讲形式,就架空内容,语言形式就失去灵气,失去光泽,变成任意排列组合的僵死的符号。对这个问题,叶圣陶先生从修改文章的角度谈到过:“修改文章不是什么雕虫小技,其实就是修改思想,要它想得更正确,更完美。”语言文字是载道明理的工具,“道”与“理”不讲究,这个工具又怎样有生命力,怎能完美呢?
    忽略语文的人文性,必然只强调语文工具而看不到使用语文工具的人。学语文不是只学雕虫小技,而是学语文学做人。语文教育就是教文育人。语言文字是文化的载体与结晶,教学生学语文,伴随着语言文字的读、写、听、说训练,须进行认知教育、情感教育和人格教育、只强调语文工具,用解剖刀对文章进行肢解,枝枝节节,只见树木不见森林,闪光的遍智慧的思想不见了,吸引人、凝聚人、感人肺腑的情感被肢解得无踪影了,留下的是鸡零狗碎的符号,充塞学生脑海。
    弘扬人文,不是照抄过去,而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出新,赋予时代精神。今日的语文教育要有中国特色,就要弘扬优秀的民族文化精神,就要有面向新世纪的浓随的时代进取精神,变语言形式教学的单一功能为知、情、意教育统一的多功能,变低效率为高效率,尊重和发展教的个性与学的个性,探索与现代教育技术结合的途径,开创百花齐放的新局面。
    要变语文自我封闭性为开放性,开发语文教育空间,面向生活,面向社会,面向活泼泼的中学生,不用机械训练消磨学生的青春。
    要坚持汉语文教育自身的特点,学西方语言,学西方测试,要在“化”上下功夫。照抄照搬,不仅淡化甚至有悖民族文化精神,而且会把许多语文教师引入误区,进入考试怪圈,局囿其中,脱身不得。
    对语文教育性质观的反思,目的在求得语文教育健康发展,使5000万莘莘学子深受其益。
    (1995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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